年月长长,转眼间,秋露为霜,初冬已至。长安下起细雪,司天监张贴出告示,不过两日,告纸牌已被洇湿了。晨光中,抬眼望见雪濛濛飘在两道边,树头最后一片叶落下来,显出些枯败之相。
李悟的拜帖送到府上,极素雅的云笺,暗里却有些花叶散碎其中,对着天光看时,影影绰绰,像极他掩去波澜的眼眸。
令狐喜向来难以对家人隐瞒何事,如今却学会了对下帖之人含糊其辞,母亲慧娘交代她多添一件夹袄,她急急应了,披上羊裘,转手却收起先时紧赶慢赶抄出的《疏议》注解二节,冒雪出了门。
一路迎风撑伞来到城西,人烟渐少,山水茫茫间,沿岸露出乌黑亭角,雾凇薄薄结在枝头。
毳衣炉火旺,炉沸酒暖徐。
走近了,见他正斜坐在亭边,亭外白雪纷飞,亭中却是温暖的,中心的石桌架一只酒壶,壶口冒出暖蒙蒙的烟。童子跪地侍弄着炉火,他一见她,原先远眺的视线移回来,不自觉牵出一点笑意。
“阿喜来了。”
麑裘曳地,摆动间,他便抬手添了一杯酒,轻推至她身前。
她讷讷:“还是不...”
“无需紧张,只是一壶桂花酿,并不醉人。”
仲秋时节,夜静轮圆之际采桂花,泉水濯之,与酒曲糯米藏于坛中,过冬即为桂花酿,城中酒肆专供与后宅筵席之酒,醇美温淡,不扰神智。
她听了,这才正襟落座在侧下首。
石亭三面临湖,云光接水,虽值凛冬,却也别有一番清冷景致。令狐喜偏头去看,便沉浸在皑皑的冰天雪地中。她忽而发现了一座掩在残雪里的石碑,模糊认出一个熙字,便指着问:“那是...”
“那是玄宗朝立下的湖碑,此地离禁宫不过四十余里,当年玄宗喜好玩乐,自然常常临驾。”
李悟为自己斟满一杯桂花酿,却只轻呷半口,便搁下酒杯,反而乐得看她双手捧起,一点点品尝。
酒肆珍品自然淡雅,温酒时,不过隐约花香,饮下喉咙,却香气袭人。爱桂花糕,就应当会爱此酒。望见她果然微微点头,似对它颇为嘉许的模样,他收回目光,似乎觉得这酒变得更吸引人了。
“既是御赐,为何如此破败?”
她学着他将酒杯搁下,一同好奇地面向湖水深处,却不知他方才并非远眺。
李悟的视线淡淡掠过那个残缺的“熙”字,答道:“因为安史之乱。”
她了然:“昔年安禄山叛乱,宫禁亦失,更逞论长安此地,可惜...如此美景,遭铁蹄践踏。”
“行人莫问当年事,故国东来渭水流”,诗句黯然,他语气不免带上三分叹息:“若没有藩镇之难,大唐依旧是当年盛世,何来宦官乱政、二王八司马之事。”
令狐喜侧头一笑,目光湛然:“历朝人祸,不过山水总恒常,既然藩镇事已了,如今仍有雾凇之景可看,而大唐又已中兴有望,何故再作叹息之态?”
这话停罢,已是曦光暗淡,雪又大了些,炉火正旺,熏得人面暖黄黄,身后却似有些空荡荡的冷,她不禁往内靠了些,腰身微松下来。李悟见她随身带了一本书,还未及问,便看她垂首,略腼腆地说:“前些日子看《疏议》婚律一章,有些不通之处,一时又没有人求教,就抄在了纸上,可否请心吾兄...一同参详,如有错漏、不妨直言相告。”
他不回话,倾身将书卷从她手里抽出,翻开来看,见正楷端庄,全无懒散之态,垂锋转角却不免露出些肆意,一如此人那般、纸包不住火,于是抬眼笑她:“阿喜这手好字,便作进士,也是点得。”
令狐喜见他翻看,正略有忐忑,乍闻此等戏弄之语,先是眨眨眼睛,后始回过味儿来,恼道:“匆匆笔录,哪里来的好字,若心吾兄觉得无误,喜这就拿书告辞。”
她素日里爱作规矩的老练姿态,却总会在细微处露破绽,诸如拧眉、鼓腮,乃至于瞪眼双眼,脸颊赤红,初识不觉得,久了难免被他瞧破,总爱逗弄她。
譬如此刻,他颇有些乐不可支,扣上书脊,便伸长一臂去拢她的肩:“莫气莫气,说笑而已,看你——”
城中细雪满天,来的时候他便注意到她裘上沾了星点薄雪,待顺势为她拂去,然而,当触上她肩头的一刹,令狐喜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,拦住了他的手。
他怔了怔,想起什么,对上她近在眼前的慌乱神情,内心千回百转,一时竟忘了掩饰。
积雪渐渐重了,堆积在亭角,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,片刻后,吱呀从檐上滑落,在亭下砸出小小的雪堆。
亭中两人如梦方醒,李悟收回手,默不作声,令狐喜抿了抿唇,垂眼看向摇曳的炉火。
他忽而觉得无趣。
“你下去吧。”
侍炉的童子低头应是,将蒲扇和火钳摆好,矮身走到亭外。
怀中铜炉裹着狐皮,已默默烧了多时,他向来不善温言软语,犹豫一再都没有询问,到此刻,情绪一齐涌上心来,忽然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