蓟城百里之外的宁县。
一间间简单搭建的窝棚宛如密密麻麻的蚁穴,挨在城墙边上,遮风避雨都嫌勉强。
天色向晚,路上行人渐渐稀少,街道渐趋寂静。低低的哭声与痛吟声便从每一间窝棚中散发出来,又被淹没在绵绵细雨中。
哭声中偶尔响起絮絮的低语。
那是“丧家之犬”在互相舔舐伤口。
倘若人类的痛苦能够凝成实质,或者肉眼可察,这里或许已被痛苦的乌云所覆盖。
几乎每一天,都有人死去。
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失去生息。
命如草芥就是他们的真实写照。
——若非靠着每日领到的少许稀粥吊一口命,这里的大部分人早已活不下去。饶是如此,又有挥之不去的病痛折磨着他们。
哪怕太平时节,一场小小风寒都有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,何况如今的他们一无所有,只有这一条从大水之下捡起的性命?
他们只能等死,只能苟活。
只能祈祷不知是否存在的神佛。
“大慈大悲的……菩萨……”
一道道发自内心的祈祷声在密密麻麻的“蚁穴”中回荡,如此虔诚,如此专注。
西北角一间狭小的窝棚里,地面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潮湿,凉风从四面八方刮来。乱蓬蓬的杂草堆上,裹着一件破旧麻衣的女人紧闭双眼沉沉地睡着。她所在之地是整间窝棚里唯一不曾受到雨淋的角落。
女人身旁,两道瘦小的身影端端正正跪在地上闭目祈祷,这几日来他们都是如此。
身上没有银钱,找上药铺却被当做乞丐驱赶,年幼的他们求过不知多少人,磕过不知多少头,最终只能守在阿母身边,寄希望于阿母十年如一日信奉的神佛愿意降下垂青,拯救这位虔诚信徒的生命于水火。
“……求求菩萨保佑我阿母吧!”
熟练地诵完今日的最后一遍经文,姐弟俩重重将头磕在草堆上,面上含着希冀。
良久之后,依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姐弟俩抬起头来,这一丝希冀便化作黯然。
草堆上的女人依旧睡着,脸色愈发暗沉。几日下来,她的情况明显越来越糟了。
“阿母、阿母……”
扑上去抓住女人愈发冰凉的手,姐弟俩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,呜呜哭出声来。
同样的场面,姐弟俩并非没有见过——阿父与幼妹便是如此倒下,再也没有醒来。
小小年纪的他们已经明白死亡的概念。那是阿父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,幼妹再也无法微笑的脸,是阿母一日日趋近的终点。
“阿母、阿母……不要死!”
“我、我们以后都乖乖听话……”
“呜……”
雨势渐大,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。
夜幕之中,岂止姐弟二人的哭声?
亲人离散的悲剧又岂止降临在一处?
不知何时,马蹄声踏破雨幕。
紧闭的城门竟然在深夜洞开,一行轻骑入得城来。他们一身黑甲,宛如幽灵。
为首者不是清虚道人与常以信又是谁人?
幽幽夜色里,他们的耳边如闻鬼哭。待得循声望去,一行人目光中尽是了然之色。
一路行来,这般场面见得多了。众人起初只是震惊,如今却深知当务之急是救人。
每耽误一分,都等同害命。
不多时,睡梦中的知县被匆匆唤醒,随后,大大小小的医馆、药铺被叩开了门。
一场紧急会议在深夜召开。
……
日出时分,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。
天光放晴,驱不散流民心头的乌云。
“阿渔、阿津……”城墙西北角,见到从窝棚中钻出的姐弟俩,隔壁的大娘打了一声招呼,问道,“你们阿母怎么样了?”
“阿母……”弟弟方津方才张口,姐姐方渔已经抢过话头,“阿母她好些了。谢谢张婶关心,阿母再躺两天就能起身了。”
方津醒悟过来,小鸡啄米般点头:“嗯嗯,阿母睡了几天,现在已经好多了。”
两个孩子自以为撒谎撒得天衣无缝,殊不知通红的眼眶和不自然的神情早就出卖了他们。况且病人哪是躺上几天就能好的?
张大娘摇头一叹,却不曾出言责怪。
该怪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吗?怪只怪这世道人心险恶,年幼的孩子都被迫长大。
逃难以来,一路上见过的恶事还不够多吗?父子兄弟之间都有为生存而翻脸的,何况两家人在发大水之前只是邻居而已。
失了父母的孤儿下场堪忧。一旦让有些人知晓姐弟俩身边没了大人,难说如何对待他们,被捉去打断手脚当乞丐都有可能。
看见两个孩子反身钻进窝棚的瘦小身影,张大娘犹豫再三,叮嘱道:“阿渔、阿津,你们小心些,有事就来找大娘。”
钻进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