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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了整整一上午,中午在阴凉处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鱼干和水果,休息一下就要进行今天最重要的工作了。
在希腊文学园的回廊内,在三世皇帝半身像的注视下,刘恒恭恭敬敬地站立着,用满是汗水的小手握紧麂皮肩包。
一旁的木凳上,薄夫人身体前倾,朝着一名浓须秃顶的蓝瞳老者结结巴巴地蹦着单词。
老人事后证明是园长,而从二人语调判断,事情并不顺利。
原来,县学不再接纳没有希腊文基础的孩子入学;
上一个这样的学童无法适应,跟同学闹得很僵,最后杀了人。
入夜,小刘独自回到藏污纳垢的廉价客栈,而薄夫人留在学园跟园长求情。
并不隔音的墙板另一面,传来一个女人有节奏的叫声,把男孩搅得心烦意乱,让他明白母亲此行为何要打扮入时。
晨晓,薄夫人一瘸一拐地回来了,裹着披肩,捂着小腹。
她的妆都花了,湿发凌乱。连衣裙的肩针不知所在,松垮垮的胸带露了出来。
她买了橄榄果和黑麦面包,让恒儿吃了,然后把他带到县学,交了学费,被录取为各族同学眼里聋哑痴呆的笑柄。
笑到最后,才是笑得最好。
一头扎进了爱琴海,聪明的刘恒很快学会游泳。
当他彻底想通希腊语名词为什么要分出性别、形容词的词尾为什么要跟着名词变化等等荒谬现象,便在这抑扬顿挫的语言中找到了美与真。
花名册上,他给自己起了一个铿铿然的希腊名字“希里奥多鲁斯”Heliodorus,“太阳的礼物”。
每当月末回家一趟,他便跟母亲口如悬河地讲述本月所学。
比如,希腊人把夜空中的“叁宿”星座称作“俄里翁的腰带”;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证明为一球体,而非天圆地方;有学者甚至主张“地球”与其他行星绕日而行,并非反过来;而亚里士多德则推测,“牛奶路”——希腊人对银河的称呼——是“许多巨大的紧邻的恒星散发出的火光”。
薄夫人一边劳作,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,冷不丁回了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西谚:
“不要相信送礼的希腊人。”
因为,他们的礼品,可能是特洛伊木马。
薄夫人说的有理。
县学带给刘恒更多的是晕眩而非教育。
首先,学园教材节选自荷马、萨福克里斯、柏拉图等人著作,将其方言原文转写为通用希腊语,以锻炼学童的读写能力。
每当刘恒就文章的思想内容发问时,教书匠们颇感不悦,认为他在捣乱。
库斯城的罪恶堪比其繁华,到处是暴徒和骗子。
即便在官立学校,师傅们体罚学生,孩子间恃强凌弱,只要不出人命就无人追究。
六年学满,学员分流。成绩最好的从事技术,分数中游的当上文员,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可以加入方阵士碰碰运气。
十九岁的希里奥多鲁斯属于第一等级,但他不确定这是否会让他幸福。
有一天傍晚放学时,一个土了吧唧的农妇出现在学园门口,拉住一个个跑出来买晚餐的学童,焦急地问询说:“麻烦找一下刘恒好吗?”
被问的少年即便能够理解秦语,也并不知道“刘恒”是谁。
直到恒儿本人从教室出来,一眼看到在门口无谓询问的,正是父亲的正妻吕夫人!
他的第六感向来很准的:母亲可能出事儿了!
而事实也的确如此。
省钱千日,用钱一时。
刘恒和吕夫人立即在大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,钻进宽敞的车厢,让车夫往渔码头赶。
角车从车前的独角冒着白气,毛皮车轮飞速旋转,很快就走完了步行需要小半天的路程。
而一德拉克马的起步价,也相当于学园一天的学杂费。
到了码头,下车付了车费,已经是晚上了。
白天热闹的渔码头变得空空如也。
木杆上的公用机械钟指向了“日落后四刻”。
孤寂的黄石路灯下,只见到一名渔夫还在舢板上补着渔网。
吕雉和刘恒双双认出,那人正是同村的吕马童!
娘俩立即赶过去,提出要搭船回村,有急事。
“可真巧啊!”吕马童放下手中活计,“前两天刚补好网,今天打完鱼,发现网怎么又破了。把鱼卖了,借着码头有亮儿,寻思补完之后再回岛上。没想到,你俩这么晚也要搭船!”
于是,吕大爷也不补网了,扶吕雉和刘恒上船,便升起帆,借着晚上强劲的陆风,从陆地向小岛驶去。